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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杭州建德市40多公里的一个村庄,有一处院落,这里三面环山,石子路两旁的木屋和白色楼房里,住了三四十个人,十几个家庭。
他们并不是游客,而是一群老师和抑郁的孩子及家人。天气好时,他们在户外的长桌上就餐,在摇晃的铁皮椅子上看书,在草地上听溪流声、晒太阳。
然而,就在一年多前,这里并不平静。
比如那位总是戴着套袖干活儿的爸爸,来自河北石家庄,是一名公交车司机,工作时,他最害怕接到家人电话——那意味着孩子又出事了。女儿初二时确诊抑郁症,之后3年住院10多次。
还有那个总是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她叫孙霞,从上海来时,孩子已经在家躺了3年,他只在父母睡着后才偷偷到客厅里吃东西。她睡觉时想到这件事就猛地坐起来,几年时间头发白了大片。
福建妈妈王春访谈时常常露出笑容。但一年前儿子确诊被迫害妄想症时,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纳”,最绝望时想过一走了之,“我跟孩子一起走”。
听说杭州有家书院治愈了几十个抑郁症患者,有家长坐着高铁,开着车,往大山里赶来。“越往后开,人越少,山越陡。”有人充满怀疑。
王春也抱有怀疑,但那时她“就像在大海里,快沉了,只要有一块木板就会紧紧抓住”。
和很多家长一样,王春迫切希望找到治愈孩子的密码。然而,书院的院长金向群告诉她,“只有父母改变了,孩子才能彻底好起来”。她感到疑惑:“我改变什么,我活得好好的,孩子生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一心一意为孩子好,我有什么错?”一位家长说。还有一位年入100万的高管母亲说:“我一生如此辉煌,我没错啊。”
对此,58岁的金向群已经习以为常。这些年,他干预过几十个中度、重度抑郁症孩子的家庭,很少有父母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但多年的干预经验令他坚信,“孩子出了问题,家庭一定存在问题”。
他是误打误撞走上这条路的。原本,金向群给企业家讲“心性教育”。2016年,陆续有企业家找到他,说孩子学习不下去,请他帮忙。他由此开始关注青少年抑郁的问题。
金向群说,那个时候很多孩子只是轻度抑郁,“让孩子放松下来,读懂孩子,改变孩子当下的认知,生活就能回到正轨”。
但近几年,书院接收的孩子抑郁问题越来越严重,有的从小学就出现情绪问题。“唯学业”、控制、争吵、溺爱是很多家庭的通病,“孩子和父母面对面,却走不进对方的心”。
“孩子是父母的投影”,金向群意识到,想要真正改变一个孩子,必须改变家庭这个“水环境”,“家庭就像鱼缸,大鱼的状态会影响水环境,水环境会影响到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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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了几十份抑郁孩子的“家庭档案”后,金向群发现,来书院的父母集中在50岁左右,靠高考改变命运,“他们就把这份所谓成功的经验用到孩子身上,抓孩子学业”。
一位妈妈直言,优秀就是“考上一个好大学,有一份好工作”。还有一位妈妈说,自己上过大学,在亲戚朋友中“过得比较好”,她一心培养孩子读书,“你已经坐电梯上去了,孩子不坐电梯还非得扛个重物走上去,家长肯定舍不得”。
上海妈妈孙霞也是靠读书走入大城市的。20世纪90年代,她坐着飞机全国各地跑,父亲“很自豪地跟村里讲这件事”。为了照顾孩子,她换了一份轻松的工作,不在外面过夜,不打牌,不刷剧,同事喊她逛街也不去,“觉得愧对儿子和丈夫”。
孩子上幼儿园后,她陆续给孩子报了围棋、游泳、小号、奥数的辅导班。
“太实用主义了。”孙霞的儿子吴宙说,那时他学这些并不快乐。上初中后,吴宙的辅导课增加到8门。到了初三,吴宙经常晚起、迟到。孙霞拽着他起床,“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
那时,学校也经常开家长会,周测,公布排名,强调“差一分就差一操场”。孙霞说,学校最后一次开中考动员大会时,吴宙连准考证也不想去拿了。
到了高二,吴宙确诊抑郁,厌学。孙霞让朋友、老师劝孩子上学。吴宙去了一次“觉得难受”,锁在房间里不出来。
有一次,儿子连续几天没有出屋,敲门也不应,孙霞从家中6楼的客厅阳台上迈出去,踩着一个空调架,爬到孩子房间的阳台上去看他。那次之后,吴宙再也没锁过门,但心门依然紧闭。
早在2021年9月,孙霞就到过一次书院。当时,吴宙休学一年,金向群告诉她要放下孩子的学业,她听不进去,“现在这个社会,高中都没毕业怎么行?”
她把目光转向各种“复学营”,看到孩子出来吃饭、早起,就肯定孩子,给孩子写信,但孩子越来越烦,把信扔到了垃圾桶。她又学着“倾听、接纳孩子”,说“妈妈知道你不容易,对你没什么要求”。
但实际上,她迫切希望孩子好转、复学。有一年时间,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记录儿子几点睡觉、起床,一旦儿子有好转迹象,就问:“是不是要出去散步?要不要请家教?”
“语气很焦急。”吴宙回忆,那时家里的环境令他倍感压抑,“感觉他们始终对自己有期待,不能理解自己”。
孙霞发现,以前儿子还去客厅吃饭,后来越来越不愿出房门,“(生命的)小火苗快熄灭了”。
她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再让孩子复学,宽慰孩子:“父母有吃的,也总会有一口你的。”这让吴宙觉得“父母好像更放弃他了”。
2022年9月,吴宙再次复学失败,孙霞和孩子都陷入绝望。
这种挫败感折磨着很多书院的父母。一位妈妈说,儿子因抑郁从名牌大学休学后,家长群里每天滚动着让孩子相亲、买房、去国外上大学的消息,她更加焦虑。“本来我的孩子跟他们是一样的,突然间我们的生命都快淹没了”。
“现在整个社会都觉得没有学业就没有未来,这是社会集体无意识的一个特点。”金向群见过很多孩子,只要学习,“其他什么都不用做”。有的孩子20岁了一碗面条也没下过,鞋也不会刷,“不做事,只用脑,容易悬在空中不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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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溺爱,控制、评判更是充斥在很多家庭中。一个孩子给家里的狗粮加水,怎么加父亲都不满意。一对父母让孩子选吃的,孩子选了汉堡,父母又责怪孩子,“还不如不吃”。
“类似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书院的家长表示,有的家长规定孩子一进门就换衣服。有的父母不允许孩子不优秀,“一表扬孩子就飘了”。
吴宙就生活在这种控制和否定中,“父母很少夸我,一直拿我和别人比”。
吴宙从小敏感、细腻,“会无缘无故担忧一些事情”。他觉得爸爸不喜欢他的性格,“希望我成为一个男子汉”。上高中后,他想全选理科,爸爸让他选一门文科,“高考风险小”。
休学期间,他喜欢研究网络、航空航天,父母觉得他“浪费时间”。“他们从来没想过我在想什么,只希望我照着他们规划好的人生轨迹走,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在金向群看来,“唯学业”的家庭更容易导致控制,“想要考好成绩,父母要控制,而被控制的孩子是没有能量的”。
王春的儿子苏羽确诊被迫害妄想症后,时刻感到恐惧,吃饭害怕两个菜有化学反应,雨水滴到手上担心有毒。到书院一年后,这种被迫害妄想症状消失,他能够正常生活、交流。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坐在书院一张长椅上,向记者缓缓回忆自己的童年。
“小学四年级以前还是挺快乐的。”他说,自从五年级妈妈开始管他,周末便被补习班填满了,日常生活也变得“军事化”。
有一次,他“学习拖拉”,妈妈让他拿着塑料袋到外面捡瓶子去卖,两餐没有给他饭吃。一次他没有订正错题,妈妈在校门口揍他,他感觉“自尊心受辱”。有次他期末考试“只考了八十几分”,妈妈“大发脾气”,他狠狠扇自己的脸。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感到不适,“每天早上各种喊痛”。
然而,王春没有察觉到儿子的身心变化,沉浸在儿子要小升初的焦虑中。她让孩子早起运动、学习,“我自己能做到,为什么你不能做到?”
王春说,她知道孩子被打心里不舒服,但“没想到那么严重”。小时候,哥哥也常被打,“但他还是很孝顺”。
除了控制,苏羽一直活在父母的争吵中。爸爸“说话很冲,不苟言笑”。妈妈让他上补习班,爸爸觉得没必要。生病后,妈妈让他去医院,爸爸坚持让他看中医。就连喝牛奶两人看法也不一致,爸爸认为牛奶凉,不适宜小孩喝。
“他们给出的指令经常是相反的。”苏羽说,他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内在变得紊乱”。
他上初二后,爸爸失业,父母经常争吵、冷战,“家里就像冰窖一样”。在学校,他也没有朋友,因为头皮感染、头皮屑乱飞,他被同学嘲笑。
“没有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苏羽说,那段时间也是他抑郁最严重的时候,他开始出现幻听幻觉,待在屋里吃垃圾食品,看小说。
“重度抑郁的孩子生命能量都消耗光了,父母的任何期待和压力他们都承受不起。”金向群说,“他们看不到希望,与父母、他人、天地断了链接,就像一个人在大海上漂着,无依无靠,随时会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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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向群看来,想要打开一个重度抑郁孩子,需要重建他与周围世界的链接,最重要的是重建与父母的链接,“改善家庭的‘水环境’,让孩子感受到安全感”。
“只有父母松下来,孩子才能变。”有时候,老师们要采用一些方法,让父母们意识到松下来的重要性。
孙霞2022年10月到书院学习时,总担心还留在家里的孩子。老师们让她不要给孩子发短信、管孩子吃外卖。后来,她回到家总忍不住看孩子,老师让她每次想看孩子时,就给阳台上的花浇水。结果,由于浇水太频繁,花一星期后就枯萎了。
“老是这样去关心他,孩子会受不了的。”从那之后,孙霞去公园、逛街、看电影,“回到自身上来”。儿子的心也渐渐打开,先是到客厅活动,接着和他们吃饭,再后来愿意出门了。
然而,儿子一出门,她又想让孩子复学。老师让她去医院门口看精神病人的状态。她被触动,“孩子能活着就很好了”。
为了改善家庭的“水环境”,书院的老师也会调节夫妻关系。孙霞夫妻俩常因为鞋、碗的摆放问题生气。老师开线上家庭会议,说丈夫是“控制思维”,“自己去摆,不要求别人”。孙霞总嫌丈夫做事慢,被指出这是一种“评判思维”,她让丈夫去买菜、做饭。
“要求同存异。”孙霞说,金向群经常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把认知尺子,“不要用你的尺子去要求别人”。
后来,在老师的指导下,爸爸给孩子写了一封信,说可以不上学,“有好几条路”,并向他透露,可以到书院学习一段时间。
孙霞记得,第二天孩子就出来了。当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孩子吃过饭,听到儿子屋里有动静,两人都竖着耳朵没说话,孩子坐下后,丈夫扒拉了两口饭,躲到一旁哭,“看到希望后喜极而泣”。
知道吴宙喜欢研究网络,老师们以书院需要重新装网络为由,引导他去书院。2023年4月,吴宙跟父母来到书院,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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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很多孩子刚到书院时仍然抗拒。北京妈妈刘盈盈回忆,儿子来书院那天,车开到半道,他“明显不耐烦”。进了书院,他留意门是否上锁,“一看不对,马上跑”。刚放好行李,他就买了后天的返程票。
刘盈盈记得,晚上吃饭时,金向群特意把儿子安排在一个同龄人旁边,“让他没有压力”。中途,儿子就金向群的口音打岔,大家也没有发表看法,“该干什么干什么”。
吃完饭后,几个年轻人带他去喝茶,他看到一张茶桌,躺了上去,跷着二郎腿。老师也不恼怒,在他脑袋旁沏茶,告诉他曾有家长躺在这张桌子上体验“死亡葬礼”,并给他看当时的录像。
知道他对公益感兴趣,老师们还带他看以往举办公益活动的场所、资料,并提出暑假要举办夏令营,他可以担任志愿者老师。
刘盈盈注意到,儿子当晚就“有点不想走了”。因为他要回北京参加活动,老师还是送他去火车站,并约定活动结束后再回来。“这一天他接收的信息量很大,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十几天后,他主动回来了。
“只有孩子感受到安全感,才会愿意留下来。”金向群说,这需要书院的每个人都能平等对待他们,“帮助他们成长”。
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一位老师说,曾经有一个孩子骂她,她又生气又委屈,“我都这么努力了,起码稍微配合一下”。但很快,她觉察到自己“有所求”,“要不断把‘我’剥离掉,但凡心不纯,对方就能感受到”。
陪伴第二个孩子时,她更加耐心。那个孩子刚去时用手吃饭,无法自主入睡,几米的路要走1个小时。几个老师轮流陪着他走。男孩站在原地发呆,老师就站在旁边,陪他发呆、看叶子、摸小狗。孩子走路的速度逐渐加快,跟金向群走时最快,“因为金老师没有一丝情绪”。这位老师说。
在书院,不管是小孩、老人,富有的普通的,有病的没病的,大家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苏羽刚到书院时总觉得案板上有霉菌,看到其他人吃饭都没事,他也渐渐放松下来。
苏羽说,确诊被迫害妄想症后,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做康复训练,“把头固定一个姿势,放到一个仪器下,很痛苦”。但他觉得书院的老师“尊重个人意愿”。有一次,他想独自去杭州玩半个月,老师们同意了,但建议他玩5天。“他们谈话态度平和,意见也相对合理。”他接受了。
一位老师记得,吴宙刚到书院时躺在房间不出门。老师去喊他,贴耳边叫他、拍他的背,他纹丝不动。第二次叫他,依旧毫无反应。后来,父母去叫他,他把父母骂出来。老师说:“我们内心没有情绪,因为该给到的已经给到了,再去喊就是讨好了。”
不过,老师给他送了饭。“关键不在于送不送饭,在于要看到孩子想要突破自己、但还没体现在行动上的心。”
吴宙说,自己刚到书院时有些排斥,后面慢慢感觉到“他们不带功利性地陪伴”,开始敞开一点心扉,“偶尔跟他们讲两句话”。有时候,他控制不住情绪,骂老师,他们“还是全然接纳”,“你在他们身边感觉到放松,心松下来慢慢就有能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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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院,老师会一边让家长通过他人、孩子“照见自己”,一边帮助孩子建立与他人、自然的链接。
在石家庄做公交车司机的那位爸爸经常评判别人,受他影响,孩子对很多事情也看不惯。老师们让其他家长指出他有情绪的语言、行为,帮他分析。一次开车路上,他看到一辆货车停在马路边,下意识评判,“哪有把车停路边的,真是不自觉”。刘盈盈注意到,孩子皱了一下眉,开家庭会议时向他指出这个细节。
“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扒。”这位爸爸说,他起初嘴硬不承认,其他家长指出后,他“心里感觉到痛”,但还是不敢写下来,“怕写了别人不高兴”。
后来,他和孩子住,又开始唠叨当天的事,孩子的情绪也来了,半夜去敲老师房间的门,要和老师住,哭诉“爸爸又有各种情绪”。“孩子一跟我住就出问题。”这个爸爸被触动,开始认真记录情绪,有情绪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孩子的情绪也好了。
“只有读懂自己,才能读懂孩子。”金向群经常告诉父母,想要破解孩子的情绪机制,先要看到自己的情绪,“父母的成长是对孩子最大的爱”。
王春到书院后总盯着孩子。老师让她和孩子分开住,“你就成长你自己”。
通过“读”自己,王春对孩子有了更多的共情。有一次,她正给孩子发短信,丈夫在旁边告诉她“不能这样子,不能那样子”。她感觉“后脑勺长了两只眼睛”,打字时手抖,“有很强烈的逼迫感”。
她突然理解了孩子写作业时被盯着的感受,意识到孩子不是一个木头,而是一个生命,“我只表达我的需求,没有去感知孩子的生命”。
后来,王春发现,自己一直“唯学业”,是因为没有安全感。王春说,父亲“很看重钱”,常对她说,读个大学,把我一栋房子都读没了。每次跟父亲要生活费时,她都让弟弟找爸爸要。
有一次,她身上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不好意思跟同学借,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那种无助的感觉她至今记得。她在大学坚持早起、运动、洗冷水澡,一刻也不敢松懈。
结婚后,她希望丈夫能给自己安全感,但丈夫很“佛系”。她又把这种不安传递给孩子,常对孩子说:“不要以为生存那么容易。”
“我很害怕没钱,担心以后生病、养老。”在书院,王春发现有的家庭很有钱,但还是“有这么多不顺”。过年时,弟媳到书院看她,“没钱没房”,但她发现弟媳“性情很好”,家庭和睦。
“钱很重要,但人更重要。”王春时常提醒自己“要成长”。随着心态变得平和,她发现夫妻关系在向好,孩子的恐惧也在减少,孩子拿筷子的速度加快,神情也没那么惶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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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霞也在成长。看到孩子到书院后经常躺着,她又着急了,每次去做饭,眼神都是担心,孩子又退回去了。老师们让她观察孩子的表现。
孙霞发现,自己不进食堂,孩子会坐着吃饭,但一进去,孩子看到她就回房间,“我的担心会带给孩子压力”。
书院的老师经常举办体验类活动,让爸爸们在母亲节时绑上带水的气球,体会妻子怀孕的不易。让孩子们去镇上要一顿饭,感受生活的乐趣。让妈妈们躺在床上,体验一场“葬礼”。
孙霞对那场“葬礼”印象深刻。当时,她穿着一身白衣躺着,家长们挨个给她念悼词。
“像真的死过一次。”她坦言,以前抓孩子学业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躺在床上时,她发现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要孩子能健康、幸福,就好了。”
看到妈妈的成长,吴宙的心也在一点点敞开,先是等其他人都走了,再去厨房,之后抱着电脑去餐桌,再后来拿着手机吃饭。
起初,吴宙吃完饭就把碗放到桌子上,刘盈盈看到也不生气,“不经意间”提醒他,把碗拿到厨房里。过了几天,吴宙把碗放到水槽旁,对刘盈盈说谢谢。刘盈盈又抓住机会引导:“你帮我洗吧。”到书院一两个月后,吴宙开始主动洗碗。
“要耐心引导他,又要放下期待和控制。”吃饭时,看到吴宙夹了好几个鸡腿,刘盈盈和老师也没有评判他“自私”,只是以轻松的语气说:“哎呀,你把鸡腿都夹走了,我们没得吃了。”吴宙赶紧把鸡腿夹到他们碗里。后来,吴宙跟刘盈盈学会了做第一顿饭,还和其他孩子合作,给书院几十个人做饭、洗碗。
刚到书院时,他“几天不跟人说一句话”,后来主动和人打招呼、聊天。有一次,他两天没看到刘盈盈,向她表达想念:“你去哪里了?好久没见到你了!”
在这里,大自然也是打开心门的钥匙。平日,大家会结伴去山上散步,一路上经过农田、水塘、大片的绿树,有人沿路采摘几枝粉色的樱花,插到厨房、卧室的玻璃瓶里。
一个重度抑郁患者刚到时经常“断片”,金向群带她去桥上看鱼,到菜园拔草,在锅灶上烧火,“调动全身的感官与自然链接”。之后,她“断片”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个女孩喜欢和大家在石子路上打羽毛球,她说自己家周边都是大马路,冬天雾蒙蒙的,屋里不开灯很压抑,但这里经常能看到阳光。
平时,金向群会不定期组织大家砍柴、锄地、种菜,“回归生活”。“我以前太飘,头脑活跃。”一个90后女孩觉得,举起锄头锄地时,就像练搏击,有一种力量感和发泄感,“回归到了身体真实的感受”。
她把这种感受写成了一首诗。“骨头像生了锈,关节僵硬,一活动就发出年久失修的声音,像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捡拾、拼凑、复苏、关爱。在天地之间,去散步吧!愿我有个好身体,愿我有个好天气。”
她在自然中体会忘我的快乐。“山上的野花簇拥着,从潮湿的溪流中倾泻下来,美得使人发痒,看久了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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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孩子的链接增多,老师也会帮助每个孩子觉察情绪、重塑认知、在做事中找回价值感。
一个女孩刚到书院时总想自残,老师帮她一次次分析触发情绪的事件。有一次,她在网上发视频,被一个病友说胖。她想回骂、拉黑对方,又想给对方解释为什么这么做。老师帮助她分析每一个念头:想骂她是因为情绪需要发泄,拉黑是害怕再被伤害,想解释是不想对方受到伤害。
“反击不仅不会让对方理解,还会让对方拿‘刀子’扎自己。”老师让女孩发状态好的视频,淡化“小我”,“从你骂了我我不舒服的‘利己思维’,到我也可以帮到你的‘利他思维’,情绪就化解了一大半”。
还有一次,女孩去镇上卖蛋糕,由于蛋糕没做好,销量惨淡。注意到她的沮丧,家长们都说出钱要买,但她并不开心,“只是在安慰我”。她因控制不住情绪自残。
老师又引导她:“接受不了自己做不好,要尽分随缘。不想听安慰,可以直接表达,自己要学会觉察、化解情绪。”通过一次次觉察,女孩自残次数越来越少,到现在半年多没有自残过。
吴宙第一次觉察到情绪是到书院两个月之后。当时,大家一起去划船,他感觉要下雨,快速往回划,刚靠岸天就下起暴雨。他很焦虑,“另一艘船的人还没回来”。吴宙说,以前一直处在焦虑抑郁中,“像笼罩在(头上)的云拨不开”。那次之后,他越来越有觉察情绪的意识,“慢慢站了起来”。
后来,他主动给书院做网站,受到大家称赞。他感觉有了用武之地,“心里像点燃了一束火苗”。之后,他又参与徒步、拍摄书院的纪录片,断了药。
刚断药那几天,他无精打采、没有食欲。发现“还能正常生活”,他彻底摆脱药物,像扔掉了“拐杖”。
看到吴宙的“心力渐渐起来”,老师们又开始发掘他的认知“卡点”,“扩大他内心的自由度”。
交流中,老师发现,吴宙做事时不会考虑对方需求,只想花最多的钱,用最好的方案,一旦被否定,“立马不干”。老师们一遍遍给他讲:“换思维方式去考虑这个问题。”
有时,吴宙还是会“情绪爆发”,但觉察情绪的能力更强了。有一次,他和一个工作人员聊网络的事,对方说不清楚,他忍不住发火。觉察到生气,他自我提醒:“不能评判别人。”
目睹儿子的变化,孙霞的观念也在改变,她不再纠结孩子复学的事,“现在网络上学的渠道很多,让他琢磨自己的兴趣”。不过,吴宙坦承对未来有恐惧:“如果我离开这里,可能没人要我。”
金向群相信,只要一个孩子有健康的人格、良好的习惯、专业的能力,一定能在社会有立足之地。
只是,重建一个孩子的认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金向群觉得,更紧迫的,是让父母、老师及早识别孩子的“心理亚健康”状态,避免孩子发展到抑郁症。“孩子自私自我,在学校有人际交往障碍,总说身体不舒服。出现这些信号,大人要及时干预孩子的心理问题。”更重要的是让教育回归常识,“教育应该以幸福人生为导向,而不是以学业为导向”。
最近,书院又来了一个男孩,第一天男孩“24小时无法安静”,走路需要人扶,吃饭需要人喂,不停喊叫。这一次,打开他心门的,是这些曾经失去生活意义、被抑郁困扰的孩子们。
刘盈盈的儿子陪他吃饭、睡觉,扶他走路,帮他擦汗。苏羽给他唱歌。吴宙用镜头记录这一切。几天后,男孩可以端着盘子吃饭了。“你笑啦。”吴宙的语气里也透露着喜悦。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孙霞、王春、刘盈盈、苏羽、吴宙均为化名)
(编辑: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