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步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歌谣
一
我在这座山下生活了三十多年。凡三十多年中,我走遍了焉支山下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条道路每一处河流,这些山山水水沟沟壑壑就是我的家乡。我的周氏先祖在这里生活了六百年,山脚下的坟院里,埋葬着我的十几辈先祖。坟院上空的灵魂,就是这片土地的岁月轨迹。我很小的时候,在山坡上放羊,或者做别的事情,我无意间发现这些山坡上有耕种过的痕迹。我惊悸于自己的发现,问问父亲,才知道这座山下的坡地里,在很早的年代耕种过庄稼。那是什么年代呢?父亲也说不清楚。翻看县志,也没有这方面的具体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屯田者的遗迹。屯田,就是汉王朝以后在边关地区实行的“屯田制”。屯田制的将士们,在这里一边耕种,一边守边,可谓自给自足。他们的家眷就定居在这里。
这个地方就是匈奴故里——河西走廊中部的焉支山下。
焉支山是匈奴历史最古老、最原始的记忆者之一。匈奴在这座大山里生活了约三百多年。三百多年的历史不算短暂,但两千年的岁月更长久——匈奴离开这片土地近两千年了。两千年的岁月,足以把一些珍贵的记忆冲刷的荡然无存。我走访和询问过一些喜好历史与传说的老人,他们都有一肚子的故事,但唯独聊及匈奴,往往是茫然无知,或片言只语。“单于王头大如斗,一次能吃掉三升黄米呢。”有一个老人如是说。有关匈奴的故事,仅此而已。
事实上,中国的匈奴,是一部断代史,现在已经很难挖掘出有价值的东西。但匈奴确实曾经辉煌过、强大过,是和大汉王朝分庭对峙的军事强国。匈奴就像一道烈焰,在中国的北部熊熊燃烧,光焰炽烈,绚烂短暂。
我曾在焉支山西南面寻觅过据说是匈奴时期修建的一座规模很大的故城,但现在已是踪迹难觅。这座城池就建在弱水河畔。弱水,一条和中国历史一样古老的河流。趟过这条河流南行三四十公里,就是当年匈奴浑邪王的王城遗址。然历史几经变故,岁月无数苍凉,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几易其主、几改其址的一处兵营残址。
我仔细端详过焉支山下很早的年代里使用过的一条水渠。这条水渠具体使用的年代已无法考证。我推测,应该是三四百年前或更早以前的事情。这条水渠依山盘旋,逶迤而去,水渠修建在山坡上,山就像扎了一根系腰带,或一道彩练。这样的彩练在焉支山的坡地里随处可见。那些最初的修建者,是怎样在这高低不平、回环曲折的山坡上找出最佳水平位置的呢?这就是先祖们的智慧了。这就是人类的智慧。我的一位聪敏且很有才气的邻居,他给我讲过一些建筑行业稀奇古怪且很有神性的故事,他至死搞不明白,那些东西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这条水渠是浪费了一些水资源,但它却使焉支山山更绿、草更青、景更美。现代人的有些东西太精准高效了,但其间仍有所失。比如快节奏的生活使我们高度紧张。这是人类精神上的透支。总是漏水的木桶,那一边则一路花开。这些人与事的得失之间,就是焉支山的历史和记忆。
其实,焉支山在历史上是非常有名的。
焉支山在历史上有过“中国十大文化名山”之誉。
这事必须回溯到两千多年前。那时,焉支山是乌孙、月氏、匈奴等民族互相争夺轮番盘踞的草原。这片草原以盛产良骥骏马而著称。传说中得火焰驹,就始出于此。秦时,焉支山落入匈奴之手。匈奴没有自己的文字,但匈奴却是一个极富开拓和很有进取精神的民族。匈奴留存于世的仅有两首歌谣,一首是脍炙人口的《敕勒歌》,另一首就是匈奴退出祁连山脉时的那首古歌: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这首歌把祁连山和焉支山并列在了一起,其实,焉支山是祁连山的一个支脉。祁连山东西长约一千公里,而焉支山南北长不到五十公里。焉支山首次以战争的形式,写进了《史记》。因此,焉支山也就理所当然成了一座历史名山。这首歌未加任何修饰,只记情叙事,却能够震撼人心。这首歌如若一咏三叹的反复吟哦和咀嚼,其间的苍凉哀惋,可谓怆然涕泣,寸心欲碎。
匈奴消失了。一个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活跃了数百年的强大的北方游牧民族、一个让大汉王朝“谈匈奴而色变、窥胡马而远遁”的民族,就这样消失了,且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无痕迹。匈奴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历史也不知道,现在所有的考证只能是考证而无定论。在这座山里,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发生过多少次厮杀?有多少男儿捐躯?有多少红颜落泪?这些,只有焉支山知道,只有焉支山里的风和雨知道,只有焉支山里的石头知道。然风雨无情,石无语。这就是历史。但历史总会留下些什么,来证明这些事的发生。这个证明者就是焉支山,这个见证者就是霍去病。
霍去病是这片土地上功勋卓著、名垂千秋的大英雄。据传,霍去病率兵进入河西走廊,在焉支山下与匈奴的部队对峙。一次,遭到了匈奴浑邪王部队的层层包围。浑邪王企图将汉军活活困死在这里。霍去病的部队不足万骑,可谓孤军深入。怎么办呢?这时候,军中来了一位形样怪异的老人,他一路走,一路唱,唱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曲子。但有几句是听清楚了,那就是:蓑守城,马脱笼,羊击鼓,鼠穴遁,人走东,龙西行,等等。是什么意思的?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一个叫赵破奴的裨将猛有所悟,如此这般的告诉了将军。数日后,汉军凿地道远遁而去,留下一座空寨。传说已逾两千年,但霍去病将军的英武气概和奋发进取的精神,永远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敬仰的楷模和尚武精神的化身。焉支山下的山丹城里,有霍去病将军立马沙场的塑像。焉支山南面的霍城,原名黑城,人们为了纪念霍去病,改名霍城。
二
焉支山在历史上名气很大,在现实却名气很小,小到离此数百里之外的人们不知道焉支山为何山,小到在这座山下生活了一辈子的庄稼人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叫焉支山——究其原因,是因为焉支山在当地不叫焉支山,叫大黄山。在官方的一些地理名词和文件档案中,都是以“大黄山”的名字出现。如大黄山林场等。焉支山为什么改名大黄山呢,据说是山上生长一种叫大黄的植物,可入药,由此而得名。这似乎并没有说清楚焉支山更名的根本原因。我总觉得另有他因。比如,山丹县东的绣花庙,原名定羌庙(平定羌人之意),后来出于民族团结的考虑而改名绣花庙。
焉支山因何而得名的呢?《五代诗话•稗史汇编》里有这样的记载:“北方有焉支山,山上多红蓝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绯,取其英鲜者作胭脂。”“焉支山,原名胭脂山,或燕支山。”这些解释仍不能令人信服和满意。最近再次翻阅很多资料,我对“焉支山”有了这样的理解:焉支山是匈奴族语,“焉支”与“阏氏”同音。“阏氏”是匈奴皇后、王妃、妻子的意思。“祁连”也是匈奴族语,即天山、最高的山的意思,这里有雄性、丈夫、男性之意。焉支山是祁连山的一个支脉,相对较小,那么这座山自然就是“阏氏(妻子)山”了。胭脂山、燕支山、焉支山都是汉语谐音字的表现形式。
“……焉支,焉支,里面藏着单于。”
“……阏氏,你是我前世的姐姐。”
这些诗句是我的同乡文友讴歌焉支山的神来之笔。他(她)们是焉支山最优秀的儿女。他们一直为焉支山的美丽孜孜以求。我很喜欢这些饱蘸血脉之情的诗句。但焉支山,却一直默默无闻。匈奴远去,阏氏盛装不再。三百年的马蹄,敲击不出永世的绝响。
焉支山的名气,远不及敦煌的那片沙漠。
焉支山的名气,甚至还不如山中那个寺院的响亮。那个寺院叫钟山寺。
钟山寺是焉支山最富盛名的一处人文胜迹。钟山寺始建于唐玄宗天宝年间。天宝年间,唐玄宗李隆基封焉支山神为宁济公,并着令时任河西节度使的哥舒翰将军在山上修建了“宁济公祠”,由当时的名士杨炎作《大唐燕支山宁济公祠堂碑》以示纪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焉支山里是有神仙的,这些神仙就是焉支山里的和尚和道士。据传,有一年夏天,张掖的一个香客到钟山寺里去敬香,在游览后寺时,孩子不小心掉进了山涧石崖。后寺是钟山寺最为险峻的一处旅游景点。香客惊恐万分,下去寻找,却没有找到。这时候,寺里的和尚走过来,念声阿弥陀佛,佛祖会保佑你们的,就劝其回家。香客回去后,发现孩子安然无恙的在家里玩耍。于是,钟山寺由此名声大振,香火日盛。钟山寺里住过一个叫杨童子的道士,早年间的时候,我父亲他们总是聊起杨童子的故事,说那个道士很有些“神气”,他指点过的地方,打井都能打出水来。其实,这“神气”说明杨童子很有学问,对山势、地形、水流、湿地、地表地质结构很有研究。
焉支山的景色非常秀丽,在当地有“小黄山”之称。也正如唐代名士杨炎在那篇极尽赞美焉支山的文章中所言“连峰委会,云蔚岱起;积高之势,四面千里。”山上峰峦叠嶂,林海莽莽,山中奇石耸峙,溪流淙淙。冬天白雪覆盖,气象迥然,夏天繁花似锦,悦目赏心。那些花朵中哪一株是可做胭脂的红蓝草呢,这就是女孩子们的事了。故旧时有“北地胭脂”一语,代指北方美女。据传,匈奴族的女子就是以此敷面的。那些匈奴女子是非常喜欢打扮自己的。那些丰满俊俏甚至有些野性的匈奴女子,妆扮之后,该是怎样的一番惊艳?焉支山里有一种俗名叫“指甲草”的植物,我女儿四五岁的时候,就和她的玩伴们一起采来包指甲着色,那独特的色泽经久不褪。
……
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白草。
长安遥在日光边,忆君不见令人老。
——《过燕支寄杜位》(唐)岑参
胡马,胡马,远放焉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调笑令》(唐)韦应物
……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
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画图,死留青冢使人嗟……
——《王昭君二首》(唐)李白
……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
虽居焉支山,不道朔雪寒。
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
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
——《幽州胡马客歌》(唐)李白
……
等等,这是唐代有关焉支山的诗句,这也是历史赋予焉支山的文化形象。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伟大的时期,所以它的诗歌是那么的刚劲雄浑、潇洒迷人。韦应物、李白是不是来过焉支山,现在已不得而知,但岑参是来过的,这位大名鼎鼎的军旅诗人,两度西行数万里,三次出塞数十载,醉酒河西,仗剑天山,诗写大漠,笔雕边陲,为边塞诗的崛起,增添了新的高度。这些优秀的篇章,保留了焉支山的原始风貌,也拉近了我们和焉支山的距离,让我们从另一个朝代另一个角度,对焉支山有了一次多方位的观察和了解。
焉支山,西北名山。其山势之雄健、景色之妖娆、气象之迥然、花香之芬芳,在河西地区,无出其右。
现在,让我们走进这座大山。
三
焉支山和祁连山到底与匈奴有着怎样的渊源,致使匈奴失去焉支山和祁连山之后一蹶不振、从而退出历史舞台甚至消失了呢?这里,我作为一个在匈奴故里焉支山下生活了数百年的汉民族的后代,我想谈谈自己的一些观察和看法。
焉支山是祁连山的一个支脉,也是祁连山的核心草原。在冷兵器时代,这里相当于一个快速部队的后方基地。据《甘肃通志稿》记载,北魏拓跋焘时期,此地“马多至二百万匹(我想应该是整个祁连山草原,笔者注)。焉支山地处河西走廊中部,横亘于甘凉古道中间,是古长安经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必经之地。祁连山是青藏高原和内蒙古高原之间天然的分界线,也是西北诸民族的聚汇点。所以,得到了焉支山、祁连山,就等于得到了战争最有利的装备资源和西北地区各民族之间的联络交通枢纽,反之,则先逊色与人了。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就是打开西域通道、切断匈奴与西羌、乌孙等西域诸民族的军事联络。翻开《史记·匈奴传》,你会发现,匈奴部队的每次胜利,都是以“来如闪电,去如风”的作战方略取胜。快速出击和瞬间形成合围之势是匈奴部队的一大特色。冒顿是匈奴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将才,他凭借阴山草原和祁连山草原装备精良的骑兵部队,在不到数年的时间,就闪电般地消灭了东胡和娄烦等周邻诸国,占据了整个北部草原和黄河以南的部分地区,成了和大汉王朝分庭对峙的军事强国。元狩二年,汉王朝经过近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发动了河西大战。河西大战的执行者就是霍去病。河西大战是汉朝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数年后,汉王朝再接再厉,以彻底而果决的战略措施,摧毁了匈奴的军事力量。战争的失败,导致精神的损伤,文化的缺失,加速了内部的分崩离析,所有这些,致使匈奴一步步地走向衰败、消失和灭亡。这就是焉支山,这就是祁连山,一座山和一个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
焉支山,一座神秘的山,也是一座神性的山。焉支山不但是中国最大最好的养马基地,也是西北地区少有原始松林地带之一。“三十六道沟,七十二个嘴,每个嘴底下都有水。”这是流传在焉支山一带的一句顺口溜,这句顺口溜是焉支山水资源充沛、百溪争流的最好例证。
但焉支山现在的森林覆盖面积已经很小了。据说,是清朝末年的一场大火,把焉支山的松树烧掉了很多。我家住在焉支山北麓,要到有松树的地方,还得爬行两三个小时十几里山路。父亲说,那场大火之前,坐在老屋的土炕上,能清楚的看到山上的松树。那片苍翠茂密的松林,现在成了我们的奢望。有一年夏天,我们家的羊群转场到了焉支山深处,我在那片原始森林里度过了七八天的时光。我不能说那段时光多么幸福多么美好多么富有诗意,但绿意盎然却是实实在在的美景。
那是一个碧绿的让人留恋、苍翠的让人一生都在回想的地方,那个地方,我渴望生命有一次再来。
焉支山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再懵懂无知再索然寡味的人到那里也会被感染的心生画意、心生诗意。我到沟底去背水,来回数百米的路上,看不到一寸“土”地,一路上,到处都是犹如大城市里人工种植的绿毯子。那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就像无数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笑逐颜开。那水是真正的“静水流深”。水在地底下流一段,再露出地面流一段,时断时续,忽隐忽现,打老远里望去,就像一串串晶莹闪亮的珍珠。喝这样的水,是人生的福气。我真的有些轻视矿泉水之类的东西了。六月的焉支山,一点也不感到燥热,早晚还有些凉意呢。现在流行氧吧、休闲、放松、养生馆等等,那些东西在这里反倒显得有些俗气了。这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福祉,更是焉支山赐予我们的福气。
我突然理解匈奴的哭泣了。
我在那片密林里砍倒过一棵松树。那是一棵有碗口粗细、高三十米上下的松树。这样优质的松树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这是松树中的精品。我在那片密林里徘徊了近一个小时才确定砍它。我手持一把牧刀,迟疑了好久才对它下手。我迟疑不是因为我惋惜它的生命,而是我确信那里没有人再对它下手。因为被护林员逮住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我想把那棵松树砍倒后,在那里晾晒上几天,等风干一些再扛下山去。我要用它架电视天线。那样笔直、通匀、细长的松树,在山下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后来,因其他原因,我放弃了已经实施了多半的罪恶。那棵被我伐倒的松树——不,现在成了一截死去的木头,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焉支山里……
“燕支长寒雪作花。”焉支山六月飞雪的情景我没有看到过,但“六月焉支冰不化”却是千真万确的景象。还是那次砍伐松树,在一处茂密的松林深处,我看见了六月冰雪。我当时真的非常震惊,但随即又为这座母亲之山释然了:这就是焉支山一年四季源源不断的流出乳汁般的甘泉,滋养她的子民们的原因。焉支山,我的母亲之山!
我想起我的先祖们在没有水库蓄水的年代,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浇地的情景。
我想起我的姑母家门前,一年四季长流不息的那一泓泉水。
我甚至想到了两千年前,匈奴女子赶着马匹去驮水的情景。
四
公元一九九零年前后,焉支山迎来了她生命中的又一次大事情:封山育林,退耕还林。
焉支山里的人们全部外迁。
这是一次有关生命与生态的大事情。这是历史赋予这个时代的使命,也是大自然敲响给这个时代的警钟。当然,也是这个时代有这个忧患意识,这个时代有这个远瞻目光,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有这个经济能力。
我们应该铭记这个时代的这次壮举。
我们应该讴歌这个时代的这次行动。
去年秋天回家,我照例去了父母的坟地。在焉支山下的一个朝阳的坡地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没膝的牧草。这是我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不曾见到过的情景。那天早晨,我们先去了历代先祖的坟院里,最后来到了父母的坟前。在点燃纸钱的时候,大哥说,小心点,不要把草点着了。“不要把草点着了”,这是一句随意的提示,在我听来,却像一句对焉支山的赞美。这是这座山下几十年来少有的事情。这是这座山下几十年来水草最为丰茂的一个年景。多么茂密的牧草啊,碧野苍苍,绿色无边。我们何曾有过山坡上的草被点燃了的担心?那些年放牧,别说山坡上,就是沟洼里,一到秋天,就地净草白了。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辆来祭祖的小车抛锚了。走近一看,是同村的车辆。“嗨,这草长得太高了,连路都看不见了。呵呵,车开进了坑里。”那个小伙子说。与其说,这是对牧草的抱怨,毋宁说是这是对焉支山的赞美。焉支山变了,焉支山真的变了,这是退耕还林的结果呢,还是种草种树的必然,还是自然环境的好转?或许兼而有之吧!总之,让人感到欣慰的是,焉支山确实变了。
回京后的一天,我和好友张淞QQ聊天,他告诉我焉支山早已是今非昔比,重建后的钟山寺更是气派雄伟,富丽堂皇。重阳节那天,他约了萧滋云等几个文友去焉支山旅游,回来后每人写了点文字以记其事。与其说,这是几个文友的趣事,到不如说是焉支山的幸事。后来上网,我在一位西北旅游爱好者的博客里,看到一组焉支山的照片,我当时真的很激动,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和兴奋。从照片上看到,在通往焉支山钟山寺的路口,竖立了一块巨石,上书“焉支山”三个大字。那首传唱千古的匈奴歌谣,也镌刻其上。这是沉默两千年的焉支山,第一次勒石为记。
我想起一部电影里的一个场景:焉支山里,一个匈奴族女子,骑着骏马,和她的从人在山坡上采集胭脂草。那满山遍野的山丹丹,衬托的匈奴族女子像一朵五彩的花蕾。焉支山下的山丹军马场草原,至今已为《牧马人》、《还珠格格》等三十多部电影电视提供了最佳的草原景色和万马奔腾的生动场景。我一直觉得焉支山下的油菜花开,那片黄的海、那座藏青色的山、那个白雪和蓝天相映成晖、牛羊和牧歌相映成趣的世界,是焉支山的最美,是西部的最美。
让我们再来看一次焉支山曾经的辉煌盛典吧。
史料记载,隋大业五年(公元610年),隋炀帝杨广西巡至张掖,在焉支山接见了高昌、伊吾等西域二十七国使,并在此举办了轰动世界的万国博览会。据说这是世博会的雏形,所以焉支山下的山丹县,有了“世博故里”之称。这是历史赋予焉支山的一次特大盛会,也是历史赋予河西走廊的一场特大盛典。焉支山沸腾了。河西走廊沸腾了。这一盛事《资治通鉴》等书多有记载:“……焚香奏乐,歌舞喧噪。帝复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衣服车马不鲜者,郡县督课之。骑乘嗔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这段文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让年轻漂亮的女性,穿上节日的盛装,夹道迎接西域的客人,展示中原的强盛。一时间,焉支山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甘凉古道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焉支山成了世界瞩目的中心。隋炀帝为什么要在焉支山举行万国博览会并在此接见西域王公使臣呢?这与隋炀帝好大喜功的性格和焉支山秀美壮丽的景色有关。焉支山是胜利之山。焉支山在隋朝养马极盛时年产逾七万匹以上。隋炀帝是一个奢侈极欲、爱讲排场的皇帝,但也是一个雄才大略、很有进取精神的君王。在中国封建时代,抵达西北至河西走廊的皇帝,大概只有隋炀帝一人。唐太宗李世民也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大业之初,隋主入突厥界,兵马之强,自古已来不过一两代耳。”隋炀帝就是利用焉支山大气磅礴的风景和中原王师的雄壮威武做背景,彰显大隋威仪,不动一兵一卒,从而起到安边拓地之功。事实上,这次友好睦邻的商贸活动和军事实力的比拼展示,对隋王朝西北边陲的安定团结和大西北作为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我还想起了山丹籍画家陈希儒先生的那幅画卷。那年秋天回家,正赶上陈先生在山丹县城里举办画展。陈先生和我并不熟识,是一位好友拽了我去看他的画展。书画我不懂,但陈先生的那几幅画卷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一幅就是《隋炀帝西巡图》。那幅画气势恢宏,场面浩大,给人一种大国霸主、王者自雄的感觉。画面上的车马旌旗人物服饰和各国使臣在不同心态下所表现出来的动作举止,无一不是用笔入神,栩栩如生。陈先生说,他查阅了很多史料,具体到各国的语言、文化、习俗、礼仪、国力、兵力、服饰等等,“这是构成每一个人物形象动作的细节要素。”
焉支山,胜利之山,王者之山。
……
焉支山绿了,焉支山比以前苍翠了。绿了的焉支山,你有两千年前俊秀吗?你有两百年前俊秀吗?回答是否定的。但焉支山,毕竟又焕发出了新的光彩。我又想起两千年前那个马背上的民族在这里纵横驰骋的情景。那时候,这里是一片福地,这里是一个天堂,他们不会有今天的忧患意识。但两千年后,人们为了生存,大面积的开山辟地,种田谋生,最后导致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这是人类生存意识和求生的本能。再过两千年之后,我们要给焉支山留下什么呢?我们必须留下一个生命的绿色蓝本。这个蓝本就是:我们生命的忧患意识,我们生活的进取精神,我们保护焉支山的具体措施,我们建设焉支山的点滴之行。
焉支山,我的胭脂一样的焉支山。
2012.3.20于北京海淀
周步,甘肃山丹县人,作品以散文、诗歌为主。多家报刊特约撰稿人。作品见诸于《甘肃日报》《张掖日报》《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农民日报》《散文选刊》《星星诗刊》《中国文学》《延安文学》《飞天》《生活》《文学月刊》《新华副刊》《寻根》《西凉文学》《西部散文》《红螺》等报刊杂志,作品多次获全国散文、诗歌奖,作品入选《2012中学生最喜爱的散文精选》《中国文学大系》等文本。有作品被拍摄成电视散文。
现居北京,从事文化产业,策划并主编《中国名牌产品与知名企业》《中国企业发展报告》等多行业图书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