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玩具枪”下的一群人：我们开枪伤了谁？

2016年12月29日，一个叫“玩具蒙冤之家”的微信群因为一则消息突然炸了锅。

“天津摆气球摊的老太被判刑3年6个月！说是非法持有枪支罪！”

“我用力吐口痰都能超过1.8焦耳，那我岂不是人形枪？”阿袁对判罚表示不满。

“知道是枪我们还会买吗，多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就不明白？”李程也跟了一句。

……

对于这则新闻，这个100多人的群格外关注。

这不是普通的群，而是“玩具枪”受害者们自己组建的“家”，群里除了一小部分律师和记者外，九成都是军迷，同时也是倒在玩具枪下的一群人，他们一边讨论着新闻当事人赵春华的案情，一边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这一天，群里的讨论一直持续到深夜。

军迷李程 图/北京时间

被抓一刻

常勇，37岁，军迷，军品店老板。

2012年4月19日，常勇因涉嫌购买3支发射塑料bb弹的仿真枪被抓。之后他主动交出自己收藏的20多支各类bb弹仿真枪，其中有12支被鉴定为枪支，数罪并罚，获刑3年8个月。2015年12月18日，常勇刑满释放，期间无减刑。

“我原认为，玩仿真枪只要不用来伤人，最多也就是没收治安处罚。”常勇在微信群里表示。

谈起来被抓经过，常勇坦言自己“挺冤的”。

2012年3月的一天，一名熟悉的大学生跟他诉苦，称自己因网购被骗，没有生活费，想卖掉自己的仿真枪。常勇怕他影响学业，就接手买了过来，“没想到这位大学生早前在网上发过卖枪的帖子，没多久大学生被警察抓了，我也被抓了。”

李程，41岁，国企员工，因持有的6支BB枪中有3支被鉴定为枪支，2013年5月被法院判刑2年，并处缓刑3年。

李程称，自己被抓，源于在论坛发帖。“我喜欢逛一个枪支爱好者论坛，有时也会发一些自己的BB枪上去。”

2012年9月的一天，李程在单位被警察带走，随后按照要求交出了自己的6把BB枪，经鉴定其中3支的枪口比动能大于1.8焦/平方厘米。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警察说，大于这个标准的BB枪就是真枪。

王力所在的CS战队  图/北京时间

张兰的丈夫王力也因为仿真枪获刑。

“他很早就开始玩仿真枪，还和朋友组建了一个CS战队。”张兰称。

因身边一名枪支爱好者从台湾买枪被成都海关查到，王力也受到牵连，2015年7月被抓。“到最后，他们以前一块打CS的10多个人就这么一个一个都进去了。”

王力担任战队队长期间，负责存放装备，没成想全队36把枪全算在了自己的头上。2016年11月8日，法院一审判处王力5年有期徒刑，王力不服，已提起上诉。

微信群成员讨论后发现，大部分人获刑跟买、卖脱不了干系，而海关查扣、军迷论坛曝光、被身边人牵连成为案发的几大诱因。

执法标准不一

“3点被抓，5点被刑拘，这也太快了。”王峰的叔叔阿袁说。

王峰，37岁，退伍军人。

“他从小就是一个军事迷，家里摆满飞机坦克模型，为此长大后还去参了军。”阿袁称。

王峰收藏的军事模型 图/北京时间

2004年，25岁的王峰从当地商场买BB枪玩，“那时候商店按正规玩具卖，我们按正规玩具买。”

2016年8月，因为与朋友发生矛盾，朋友将其持玩具枪一事举报警方，8月1日下午3点王峰被抓，5点鉴定结果出来，随即被刑拘。

阿袁不理解，“至今都过去十几年了，他早就不玩了。”

他觉得侄子的案子快得“匪夷所思”，曾经的警察钱卫强却觉得自己的案子很慢。

被《绍兴晚报》誉为“绍兴最美交警”的他，从一深圳水客处购买G18C仿真枪练手。2014年绍兴海关缉私局找上他，将案件移交给绍兴市公安局。后者做了一个询问笔录再无下文。

因为不晓得自己哪一天会有牢狱之灾，钱卫强甚至不敢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今天入职明天被抓，工作岂不白找？”钱卫强说，那段时间他只能去做一名“滴滴”司机赚钱养家，一边跑滴滴一边等待案子进展。

群里成员发现，除了办案速度有快有慢，每个人的仿真枪量刑标准似乎也无规律可循，并不与持有或买卖多少枪支成正比。

赵春华，51岁，摆射击摊，卖0+持有6=一审判3.6年（已上诉）；

宋世平，34岁，卖0+持有4=一审判1年缓2年（已上诉）；

常勇，37岁，卖3+持有12=判3.8年（已出狱）。

从法院判决来看，常勇比赵春华多卖3支枪，持有的枪也比赵春华多1倍，但只比赵春华多判了2个月。宋世平持有的枪支比赵春华少了2支，被判缓刑。

《刑法》第128条规定，违反枪支管理规定，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最高法的解释中这样描述：非法持有、私藏以压缩气体等为动力的其它非军用枪支2支的，基准刑为拘役刑或管制刑；3支的，基准刑为有期徒刑一年;4支的，基准刑为有期徒刑二年；5支，基准刑为有期徒刑三年，每增加1支，刑期增加六个月。

而非法买卖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其他非军用枪支二支以上，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法律标准及司法解释是确定的，为什么判决结果不同？

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徐昕告诉“北京时间”（微信号：btime007），不同的执法者对案情有着不同的理解，有些法官在量刑上会考虑到常识常理、对枪的认识，使得他也觉得这种“枪”对社会没什么危害性，那么他就会采取一种变通、温和的处理方式，达到一种当事人也可以接受的结果；有些法官就比较机械，会严格按照公安部制定的标准去执行，所以就会判得比较重。

徐昕说，司法裁判不能机械教条，应当考虑常识、常理、常情。

难掌控的分界线

1.8焦/平方厘米的枪口比动能是什么概念？

阿袁觉得“太低了，甭管什么枪，只要能打出子弹就能超过1.8焦”。

阿袁说，当时侄子王峰的两把电池BB枪交上去的时候已经没电了，警察装上新电池才把子弹打了出来，“打出子弹就是枪，这动能才多大啊。”

超过1.8焦/平方厘米的仿真枪究竟能造成什么伤害？

“枪支标准起草人”季峻向“北京时间”（微信号：btime007）解释，这一数据，是基于对生物体要害部位之一眼睛的致伤力的考量得出。根据实验结果，并考虑到各种差异性因素，“在1m内阈值钢珠气枪致伤下限值可定位1.8 J/cm²”。

徐昕则认为，“以该标准，近距离打到身上只是个红点，不会伤皮肤，根本无需治疗，威力远小于弹弓。”

胡兰成的军品店 图/北京时间

胡兰成说，他卖出去那几把仿真枪的枪口比动能在3-4焦/平方厘米之间，“以前我们出去打CS的时候有被打到过皮肤，像被针扎了一下，然后起个红点，一两天就下去了。”

胡兰成，37岁，铁路部门工作，同时也是军品店老板，2009年12月因参与买卖枪支被抓，2010年4月被法院判刑4年，现已刑满释放。

他说，真不知道那能算“枪”，“我咋成了明目张胆开店卖军火的，说出来大家信吗？”

“中国有个词叫枪毙，这个词大家都懂，用枪打死人才能叫枪毙，这种枪你能去枪毙谁？”

钱卫强觉得，大众知道卖象牙犯法是因媒体普遍宣传过，但现行的枪支认定标准却从未在媒体上被普遍提及，所谓不知者无罪。

他认为，当一个人看到一把玩具枪想买时，他无法用一种最快的方法知道是否“超标”，这也就造成了很多持有玩具枪的人被“冤枉”。

阿袁对比表示赞同，因为他侄子的玩具枪是在正规大商场买的，合理合法，“怎么10年之后玩具就变成枪了呢？也没人告诉我们标准改了啊？”

被改变的人生

“他是优秀退伍军人、优秀共产党员、预备役军官、鞍钢先进生产者，大好的前途啊！”

谈及侄子王峰，阿袁话语中掩饰不住地惋惜。

王峰父母退休前也是鞍钢的干部。出事后，两位老共产党员对孩子被拘感到痛心、耻辱，“他们感觉对不起党的栽培，仍然相信法院会给孩子一个公正的判决。”阿袁说。

出事第二个月，王峰的工资被停发。阿袁说，鞍钢比较严，就算王峰判缓刑，将来也会被开除。

王峰家里唯一未知晓消息的人，只剩下上小学的女儿，王峰妻子谎称“爸爸出差去了”。

出事后，胡兰成在铁路部门的工作丢了。如今，刑满释放的他，看到同样因仿真枪被判刑的王国其拿到了国家赔偿，他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他说，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申诉成功后能重回工作岗位，到那时，自己一定会安分守己地生活。

常勇刑满释放后继续开着军品店，但“连玩具枪配件都不敢卖了”。他说，自己在服刑期间从未放弃申诉，现在更不会，这是为了替枪支爱好者讨个公道，也为防止更多人“被犯罪”。

对于群里的人来说，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希望国家能重新制订枪支鉴定标准，让真正爱好者可以放心地玩。

“那时候，这个‘蒙冤’群就可以解散了。”

（文中除徐昕、季峻、常勇、钱永强外，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宇强)